鬼灭之刃锻刀村篇

（原载于虹膜公众号，剧透至本季第一集）《鬼灭之刃 剧场版 无限列车篇》终结《千与千寻》日本票房冠军近二十年神话之后，形容这一IP，起码得用「狂热」。望眼欲穿的《锻刀村篇》终于回归，相当于两集容量的首集轻松开启豆瓣9.6高分局面，证明它在日本之外的热度不逊本土。反正我们在这几年，已经见证了《鬼灭之刃》横空出世后迅速称王的过程。比如漫画极其畅销，早已超过1.5亿册。《无限列车》是日本第一部单日票房超过十亿日元、堪称开画最为火爆的电影，带动疫情之下日本影院全面开放上座率的举措。

从漫画、动画到电影、文学、游戏、舞台剧，从本土到Netflix、亚马逊、B站等播放平台的推广，从社交媒体热议到路演、展柜、衍生品与联名合作款，从少年漫画顾名思义的受众到不断增加的成年女性、年长人群，从全民狂欢式热议到首相在公开场合用到此中说法「全集中呼吸」，《鬼灭之刃》建构了一个正向意义的「无限城」。人气如此高涨，九零后原作者吾峠呼世晴借此，获得超过2亿人民币的年收入，迅速实现财务自由。要知道，《鬼灭之刃》的源头《狩猎过头反遭殃》，不过是她二十三岁时创作的四十四页漫画而已，但是那被集英社《少年JUMP》极具慧眼底推为潜力无限的新人漫画赏「佳作」。这部漫画的封面，是被乌鸦遮住样貌的神秘男主角。那么，兴许算得上「恶趣味」致敬彩蛋的是，在《鬼灭之刃》最新一集，当男主角炭治郎脱光衣服跳入温泉时，一只乌鸦也替他做了遮挡。

当然可以找到许多天时地利人和的制胜条件。除却本身的人气基础与宣传势头，影剧联动模式缩短了观众苦等更新的周期，与此同时，剧场版上映时因为疫情，好莱坞大片与本土热门悉数退位，观众需要电影，尤其是动画，而影院也需要热片拯救……但核心问题在于，不只是单部的《无限列车》，整体的《鬼灭之刃》到底够不够好。谈论「够」，是因为它必然背负着好些诟病，尤其是在最多受众开始接触的前期。《鬼灭之刃》作为一部「少年漫画」，按照定位，要打造具有爆发力的热血角色，要有足够数量的具有外表吸引力的人物，要经常呈现打斗、幽默、感人甚至中二场面……加上从属于掌握过流量密码的《少年JUMP》，「友情 努力 胜利」的金规玉律肯定要遵守。

这必然呈现一种套路：具有潜质的小白式主角踏上打怪升级的征程，带动观众不断解锁故事设定下的地图，结交盟友，遭遇敌人，最终实现初始目标，自身在高境界中完成成长任务。《七龙珠》《航海王》《火影忍者》《咒术回战》等等新老作品，串起了这样一条相对简易的入口模式。不是不奏效，只是不新鲜。那在容易让观众起腻的初期构建中，《鬼灭之刃》对于人设的拿捏，尤其是在讨喜度上的倾注，也难免有迎合「少年」定位时的失之偏颇。在一哭二闹三咆哮的日常对话里，包括主角团在内的许多人物，有时候缺点突出得几乎反写成长曲线，甚至满足不了因为不完美所以更真实的现代人物叙述。

特别是作为正方的柱，在头一次集体亮相时，整体展现出的冷漠、张狂或幼稚、鼓噪，很容易造成不适甚至距离感。对他们的塑造，反而没有对各种鬼来得深刻甚或迷人。炭治郎作为主角，偶尔过于「圣母」的肉麻刻画，很容易喧宾夺主地挤兑那些或痛快或感动的段落。二次元文化常提及的「亚撒西」，即逐渐偏向于贬义色彩的不适温柔、过分仁慈等等，很容易成为炭治郎受到攻击的点。又因为一面热血、悲壮，一面聒噪、低幼，《鬼灭之刃》在不同画风、节奏的混杂中，也容易落下割裂的病根，包括《锻刀村篇》第一集，前段上弦集会的肃杀、疯狂，跟后段炭治郎醒后的扰攘、拖沓，落差相当明显。

还是要等他去锻刀村修炼、提升，并且迅速跟弦鬼玉壶、半天狗开战，才能回到《鬼灭之刃》最扣人心弦的优势战场。事实上，一如在后续发展中柱被「洗白」的操作，《鬼灭之刃》也在仔细搭建独特的世界观后，相对扬长避短地投观众所好，变得越来越好。它的野心显然不是一部纯粹的少年番，那就必须突破少年漫画的藩篱。

还是要说回炭治郎，诚然，尤其是在前期，他有很多过于圣母的扣分项，一定程度上吻合这类少年角色的教化作用。但是这个人物逐渐超脱了原本的乏味，甚至注入了某种超绝境界下的老灵魂。《鬼灭之刃》独有的那份慈悲，主要是靠他来传递。众生皆苦，但在罪恶面前，世人尤其不愿探究苦的根源，不想失去泄恨的对象，也不想堕入臆想的虚空。现在许多犯罪片要去深挖罪犯背景与心理，并且探究我们与恶的距离，就是试图通过苦的渊源，摸索不苦的可能。每个鬼在死亡之前，有过生平的回望，那是他们人性最后的苏生。在这些往事里，我们看得到家庭的缺陷、社会的病态、爱的扭曲对人性的吞噬，报复人间的鬼作为郁结的产物，成了对世道、人心的一次批判。

炭治郎的特别之处不只是强烈的共情——鬼自己本质上也是鬼的受害者，就跟他一样——更在于升华的宽恕。他不宽恕死不足惜的鬼，所以杀鬼不遗余力，但宽恕最终呈现出来的人相乃至人性，于是杀鬼行为具有缅怀性、慈悲性，也有近似佛禅的普度意味。这个人物极其本真的纯澈与包容，无形中将他推到了与年龄不符的化境，只要少给他添加傻里傻气的内容，显然会更有魅力。而且，他的特殊还在于不再插着热血旗号，去争夺天下第一，或者成就宏图伟业。哪怕他多少有些自不量力地说要战胜最大的敌人鬼舞辻无惨，也看不到宏愿的意思。

他是要复仇，要让妹妹从鬼变回人，也想让世界不再遭到鬼的侵害，但是一路下来，不过是在顺势而为，凸显的还是谦逊得恬淡的本质。没有遇到惨事，又或者在能够想象的胜利过后，他都可以自然而然地继续做那平头百姓。热血故事里如此一个胸怀大志却又心无大志的奇特角色，或多或少契合了当下人们，尤其是年轻一代的思想，即舍弃宏观、渺远、巨大、奔命，而仅仅想在自己的小世界里，过自己的小日子。

《鬼灭之刃》冲出少年漫画，走入更大受众圈的一个关键，正是炭治郎这种看似矛盾的和谐。这种并不多见的「温柔」，也是女性作者吾峠呼世晴进驻这个男性占主导地位的创作领域后，所显示出来的异色。而且，漫画交予飞碟社后，下尽功夫的动画极具审美水准。大到想象力肆意泼洒的高速战斗场景，或是不断切换的山川、雪地、城镇、村野等等繁复场景，小到服装、饰品与兵器，都不仅是精美，而且极显能够衔接传统与现代的大正时期（1912-1926年）的风貌。视觉上的受用，对应了《鬼灭之刃》华丽且丰富的迷醉质感，以及故事文本强大的扩张性，即各式场景都能有契合异能的奇异发挥，而异能的千差万别，可以锻造各种鲜明角色，并由此引动怪事与奇情。

于是吾峠呼世晴又很难得地见好就收。从2016年开始连载的漫画，2020年已经完结。主角团涉世未深，就迅速遇上高阶反派，而人物一波又一波地生动树立，又在极端残酷的战斗中成为易耗品，故事一路高歌猛进，在日漫长篇叙述中容易疲沓的隐患，被近乎豪泼地拔除，悲壮得让人欲罢不能。《锻刀村篇》在第一集相对寡淡的后半段后，很快就会迎来炭治郎联合两位柱，对战两个上弦鬼的高潮，再之后，就是无限城大战，以及跟鬼王的决斗。如此明快，也如此生猛，大概任谁也没有错过的必要。